现在一大家子人被侯照续指挥着退出去。
侯老爷子干枯颤抖的手抓在叶青竹手上。
那是一种侵骨的凉。
叶青竹用完好的那只手包裹着老人的手。
“青竹,爷爷少了个儿子,没等到他回来。”
叶青竹心里咯噔一下。
老爷子如果因为这事儿死不瞑目,他还真无能为力。
侯老爷子眼珠缓慢颤动着,那目光能直透心神。
“等我死了,我去阎王殿问问,不找你。”
叶青竹心酸。
当时去县城领人,真的就没侯全任何消息。
村里走了几个,回来几个,难道他能不查吗?
那时候,侯照续来问过他,他也如实说的。
只是当时肖常他们几个状态实在不好,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了。
不知道侯照续回去怎么说的,但那之后,侯家没有人再来找他。
如今老爷子提起,叶青竹只觉得愧疚。
是不是当初他在县城,再多问问就能知道了?
他倒是跟柳承说过一嘴,让他打听着点侯全的消息。
现在为止,柳承没跟他说过,也就是侯全依旧没有消息。
“侯爷爷,我……”
叶青竹能说什么呢?
对不住,我没认真找你儿子?
还是跟老爷子保证,他儿子活在某一个地方,来安他的心?
侯老爷子道:
“不用你多说,我这个岁数了,有啥看不开的。
我怕是扛不到大续成亲了,你多看顾一点。
侯安是个棒槌,大事小情都跟照续说就行。
我要是真哪天睡觉没起来,算着日子,在百天热孝里,让照续办喜事。
我不穷讲究,给孩子们少添麻烦。”
老爷子连续说这么多话,眼见着有点累。
“爷爷,要不要躺下歇会儿?”
“我还没说完,躺下可就起不来了。”
门外是侯家的众人,侯老爷子说话,一字一句都被他们听在耳中。
女人们泪窝子浅,听到这儿,眼泪就开始掉。
现在不是嚎哭的时候,她们甚至一点啜泣声都不敢发出来。
孙辈的孩子们老老实实站着,他们还不是很明白什么叫死亡,但本能的感觉到气氛不一般。
侯老爷子絮絮叨叨交代了很多。
起初是侯家的一些事儿。
后来是村里的一些宿怨。
再后来就开始说他年轻的时候,那个时候的大湾,连名字都没有。
他们老哥几个在这儿安家,生儿育女。
然后他又开始说胡话。
“那几个老家伙等我好几天了,话都不让我说完。
老一辈的事儿,我不交代完,孩子们知道个一二三吗?
青竹啊,把我埋山上,高点儿,我想看着咱们大湾村越来越好。
这样过奈何桥的时候啊,我也能甘愿喝下一大碗孟婆汤。”
“哎,放心吧,肯定是个风水宝地,保证视野最好。”
侯老爷子呵呵笑。
一口气没喘匀,感觉像是要吐痰。
叶青竹弯腰拿吐痰的坛子,再起身时,老爷子已经闭了眼,断了气。
人是笑着走的,很安详。
那是叶青竹见过的死人中,遗容最好的人。
叶青竹端着那个盛满粘痰的坛子,久久不语。
隔了一道布帘子,侯家的人有好一会儿没听见老爷子说话,甚至是那种奇怪的呼吸声也没听见。
侯照续红了眼眶,颤抖着手要掀开。
这时候拦着他的,还是侯安。
院子周围是乌鸦呱呱的叫声。
成群结队的不肯走。
别说侯家人,就连村里的老人也知道,侯老爷子快去享福了。
叶青竹轻轻把坛子放回原位。
叫侯安他们进来最后见一眼老爷子。
听说人死后,要净身换衣。
干干净净地来,清清白白地走。
入棺前的那身衣裳,是见阎王判官的行头。
孝子贤孙得趁着肢体尚软,赶紧换了衣裳。
哀哭声响起,村子里的人纷纷停下手头活,紧赶慢赶的来侯家帮忙。
老爷子拿出棺材本交了税,没让儿子们借上元利。
家里仅有的一点钱,是用来买种子的。
老爷子要强一生,侯安说什么也不同意让亲爹裹着草席下葬。
侯照续有办法治他爹,但他更舍不得祖父受苦。
仲春还凉呢,得让祖父有一层板子挡挡寒气啊。
百姓艰难,棺材铺子都没几口薄棺材。
叶青竹没有张罗丧事的经验,但恰好福禄在家。
梁家是个什么顺序,福禄也跟大哥说着。
叶青竹一边听六弟的,安排人搭建个简单灵堂;一边有叫人去请风水先生看阴宅。
侯老爷子虽然临终交代让叶青竹做主,可也不能真的找个山顶把他埋了。
侯安兄弟仔细给老爷子擦洗、梳头换衣裳。
人安置在堂屋,摆起了香碗和供果。
福禄算了下时间,去找马不停借人。
做棺材的手艺虽然不招人待见,但那也是不外传的手艺。
一样都是木工,有雕梁画柱的,就有做锅盖制桃符的。
一听要给死人做棺材,没一个人愿意来。
民间的说道儿忒多,他们对鬼神太过敬重,不敢触碰过界一点点。
侯照续都想借银子买现成的,是福禄说再试试。
他也无非是请师父和师兄帮忙而已。
叶青竹一想,往返的路程不近。
最后只能是折中了一下,在棺材铺买回来做了一半的板子,福禄带人临时拼的棺材。
素棺离地,十六个青壮缓慢而行。
在蒙蒙细雨中,把老人葬在能俯瞰整个大湾村的山上。
整个村子都去送行,侯老爷子也算得到了死后风光。
只是侯安那几日不太像个 长子,日后总会被拿出来说道说道。
侯照续心里有一本账。
爷爷临终没让亲儿子亲孙子在跟前,反而选了叶青竹这个人。
他一直相信爷爷,所以也更坚定的跟着叶青竹。
侯老爷子走的突然,又在预料之中。
经过这件事,叶青竹像是补全了什么东西般,整个人气息有点不一样。
春雨,一直淅淅沥沥下到清明。
雨停后,天气明显的暖和起来。
县城那边都已经开始有种子售卖。
村里人不时有人来问,堂远啥时候能带着便宜粮种回来呀?
叶青竹心道:鬼知道那小子现在跑到哪里去了!